05
车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驰,一路晃过去的,有巴洛克风格纪念碑,晾满男人女人衣服的贫民窟,巨大石块垒堆而成的或华丽或朴素的教堂。建筑物的空隙之间,有大片的丛林和植物。柠檬树,棕榈树,不知名的野花铺满山丘。城市随处可见的是废弃的工厂和住房。若是在别处,难免让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。可这里是西西里,颓丧倒塌的钟楼,寞落独立的教堂,这一切就变无比的自然起来。
生命中有很多这样的旅人,他们出现了一瞬,继而离去,然后会有新的人出现,没什么好难过的。
佳南哑然失笑:“好,我会努力。”
“陈先生,有人进去了您行程的邮箱。”
他说完又抓了抓头发,半是认真的对她说:“你有没有觉得,免费得了我这样优秀的导游,你该知足的笑笑,而不该摆出这样我欠你五百万的表情?”
佳南有些黯然的转开眼神,她只是颓然的发现……直到此刻,竟然还有着自己不想承认的……怀念。
“因为我们要去一个奇特的地方。”
她忽然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,加快了脚步,头也不回的冲出了长长的甬道。
许佳南怔了怔,记忆有片刻的混乱,是蜜月?
“当然!”她笑眯眯的说。
“哦,这个推迟到……”陈绥宁思索了一下,慢慢的说,“先推后吧,我还要在这里呆上两天。”
“要更改密码么?”
画面外,他抱着她,一起坐在柔软的沙发里;她说马龙白兰度好帅,他却将她的脸掰过来,很深的吻下去,然后微微离开她,带着笑意说:“那我呢?”
“教父的第三集,发生在美国。”柏林不以为然,“早没了。”
这个世界上,知道这个密码的人,只有两个人。
坐在出租车上,浮光掠影的看着这座城市,罗马的清晨十分静谧。此刻没有喧嚣,没有人声——确切的来说,除了冷清,什么都没有。因为拢着淡淡一层薄雾,像是一位尚在浅眠的美女。
她重新赶回机场,精疲力竭的就在门口的地方坐着,沈容又打了电话来,问她上了飞机没有,佳南勉强笑着说:“还在等飞机,火山灰散开就可以起飞了。”
“呃,难道你杀过?还是说我一直在和一个杀人凶手结伴同游?”柏林有些不相信的眨了眨眼睛。
佳南从荷兰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出来,接到了国内的电话,算算时间,那边是深夜,这让她觉得有一丝不安。
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,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势,一只手枕在头下,仿佛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。大多数的时间里,他都在沉睡,大概偶尔会被游人的脚步声打扰。或许他的灵魂已经漂浮在半空之中,依旧带着纯真的幸福俯瞰这个世界。
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,家里是有保健医生的,他这么好强,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撑不下去,绝对不会放下工作住院。更何况这个电话是沈容亲自打来的。
就在阿姆斯特丹港口附近,太阳隐在云层之后,逐渐的落进海的尽头,撩人的烟雾亦渐渐的转为深沉的烟灰色。陈绥宁站在落地窗的后面,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切。
“呃?”
“好的。”助手并没有多问,匆匆记下来,又问,“和您确认一下,明天的行程是去芬兰……”
到了车站才发现,并不止她一个人这样想。
工作人员发来的水和面包几乎难以下咽,佳南想到父亲的病,就急得坐立不安。时间分分秒秒的逝去,机场的人越来越多,绝望和失落一层层的涌现……她很清楚地明白,此刻即便天气忽然好转,自己也未必能立刻登机。
“你杀过人吗?”许佳南有些突兀的说,她拿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,脸颊上是一层不正常的红晕。
她的孩子呢……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,就已经化成一滩血肉了。
放下电话,陈绥宁回到书房,打开电脑,漫不经心的浏览着邮件。隔了片刻,他饶有兴趣的打开了邮箱,十分耐心的敲下一行地址,然后发送。
柏林却不答:“你呢?”
画面里,男人们的脸颊绷得微紧。上一秒在热烈的舞会中拥着女伴,身姿旋转;下一秒弹夹里已经填满了弹药,蓄势待发。
两侧全是木乃伊,有男有女。穿着生前各式各样的衣物,绸缎有些碎裂,礼帽也斜斜垂挂着,他们靠着墙壁,摆出姿态各异的动作。有些滑稽,也有些恐怖。
许佳南忽然在一个小小的透明棺木前停下,低头,若有所思的看着里边那个才两岁的幼童。
而这一切,她很感激在意大利认识的那位新朋友。
这个念头像是一阵轻风,一掠而过,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:“看过《教父》没有?”
许佳南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。
“OME首席执行官陈绥宁先生于前日抵达欧洲,将与数家科技公司签订技术转让协议……也有消息称,陈先生对于购买刚刚挂牌的某欧洲老牌劲旅十分感兴趣……”
那种陌生而遥远的依赖感倏然间又泛了上来,尽管这让她沮丧,也让她觉得羞耻,可是此刻,她无比的想念很久之前……那个叫自己觉得无所不能的男人。
翌日,两人一道出发去西西里。
他忽然有些冲动,想要伸出手去,用指尖轻轻的缠绕上一束。
柏林看着她吃完满满的一份,严肃的说:“你确定你消化了么?”
她并没有刻意的去计算自己旅行的时间,可当自己风尘仆仆的赶到荷兰时,已经不像是初来的时候了。那时候她苍白、脆弱,而现在,肤色比之前黑了许多,看起来却健康了。她可以熟练的用不太纯熟的英语在小镇上的集市买香槟玫瑰,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原本极讨厌的法国羊奶酪。
外边热烈欢快的阳光,丝毫无法将温暖渗透到这里。这个女修道院闻名于世的,是它的墓穴。柏林走在她身前,对这里的历史似乎了如指掌,侃侃而谈,还不忘回头安慰她:“其实不可怕。”
电子屏幕上滚动着航线消息,因为冰岛火山的爆发,数条航线暂时关闭。
赶到机场,才发现候机厅挤满了人。
飞机降落在上西西里岛。
尽管早就知道黑手党组织在这个地方早已狡猾的销声匿迹,西西里展示给世人的也是一派宁和的景象,可许佳南怎么会忘记那些场景呢?
“你要走了么?”佳南侧头看着他,心中莫名的产生一丝依恋。
那是……他同她一起看的电影啊。
大使馆的电话永远是占线,网上的消息杂乱无章,有人说三天之内航班开始恢复,也有人说起码半个月,许佳南焦躁的站起来,想去卫生间洗脸清醒了一下,眼光却忽然掠到了一条小小的滚动新闻上。
打来的是沈容,他的语气倒是很冷静,先问了问她在哪里,接着说:“小姐,先生他住院了。如果可以,你还是早些回来吧。”
他也在欧洲么?
柏林指着一家餐馆:“你会喜欢这里的甜食。”
许佳南笑了笑,侧头看见大街小巷中的光影错落,碎满一地。她慢慢的说:“是这样啊。”
西西里的美食风格就像整座岛的气质一样,混合着各种特质,却又是独特的,叫人难以忘怀。鱼子酱十分鲜美,金枪鱼和扇贝的拼盘口感也鲜滑,而最后的冰淇淋馅饼——从西西里岛另一端的埃特纳山运来的雪,柠檬汁和咖啡,调制在一起,酥软清凉,有一种甜润如蜜汁的口感从舌尖滑开。
而她,同样的,也要坚强!
卡布奇诺女修道院。
“我马上就去订机票回来。”
这条河流宁静和缓,在半明半暗的天气中,仿佛是翡翠瀑流。台伯河或许没有塞纳河一样闻名,可这条河流,在中世纪的时候,无疑曾经灌溉起辉煌的基督教文明,也荡涤清扫了所有对教皇不利的异端信徒们,他们的尸体从上游飘荡下来,作为威慑,警示着还活着的人们。
他的声音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后边传来,像是有回音似的:“走在这里,会觉得其实生和死的界限,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。我们在看他们,谁知到他们是不是在看我们呢?”
就连国内的门户网站,也都不遗余力的报道着这条新闻:欧洲空中交通瘫痪,游客被困在机场,而航线恢复遥遥无期。
“嗯。”他将水杯放下,眸色有些阴沉。
有数秒的时间,佳南觉得晕眩,旋即,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细想了——或许是他忘了更改密码,又或许他完全不在乎。
车子一路往西,直到在一条大道边停下。
如果是在从前……从前……佳南忽然下定了决心,点开一个邮箱,输入用户名和密码。然后,意想不到的,页面转跳成功。
许佳南独自踏上行程的时候,她这样勉励自己。
柏林渐渐收敛起唇边的笑,只是探究的看她几眼,最后移开目光,伸了伸懒腰,答非所问说:“真想就这么一直度假……”
她沉默,不知想起了什么,微微低下头,却答非所问:“西西里岛上还会有黑手党么?”
车子沿着河流开过,嘎嘎的老鸦被惊起,柏林忽然说:“这是台伯河。”
“我不急着回去。想去北欧看看。”许佳南有些怅然。
“去看看极光吧!”柏林并不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,兴致勃勃地说的说,“至于我们,回国还是能见面的吧?”
是啊,她品尝过了,生和死的界限,以及陈绥宁给她的,生不如死。
佳南心里咯噔了一声,挤进问讯处,疲倦的工作人员正一遍遍的重复着“抱歉”,她又从人群中出来,看到机场的一角,工作人员正在大批大批的运进行军床,她甚至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坐下的位置,于是只能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,打开了电脑。
全身都沐浴在西西里下午的阳光之下,许佳南才慢慢克制住了颤抖,她想起柏林的话,“生和死的界限,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……”
机票是在酒店帮订的,是明天一早的航班,佳南这一晚睡得很不安,翻来覆去的一直失眠。翌日起来,天气忽然变得糟糕,连太阳都不再露面,她坐出租车直奔阿姆斯特丹机场,这个港口城市灰沉沉的,像是有一场风暴即将袭来。
她有些语无伦次的问是什么病,严不严重,沈容只说是轻微的中风,她也不必太过担心。
她闭上眼睛深呼吸,还是控制不住的点开了。
他半是认真的端详她,赞许说:“你笑起来比较好看。”
阖上电脑,陈绥宁唇边的笑带着淡淡的薄凉:“我很期待在这里见到你……许佳南。”
残存的理智与骄傲让她迅速的关掉了页面,她深呼吸,又一次去拨大使馆的电话,一遍遍的告诉自己,许佳南,你必须做到。
“不行,我得做些什么……”仿佛是为了打退刚才那一瞬间的软弱,佳南拖着行李急急奔出机场。或许她能趁着火山灰还没到达南欧之前赶过去,再辗转回国。
柏林穿着棉布衬衣,带浅色背带的烟灰色便裤,随意自然的套了件厚夹克。风从出租车的缝隙间落进来,把许佳南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肆无忌惮的张扬。她转头看着窗外,于是有几缕就落在他的脸上,微痒。
“不,暂时不用。”修长的手指将领带松开,他的唇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。
刚刚签完合同回来,他似乎只休息了片刻,助手的电话就打进来了。
到处都是人头攒动,这幅场景,倒有些像是国内的春运。佳南绝望的排在队末,直到有个好心的游客告诉她,此刻往南走,各国的机场也大多关闭了,还不如在这边机场等着。
佳南嘴角的微笑加深了,她学着他的样子,将双手插在口袋里:“我随便问问。”
“喂,你没事吧?”